編者按

雪峰山是湖南的父親山。人們世世代代在這里繁衍生息，自古與森林和諧共存。近幾年，雪峰山生態文化旅游在湖南旅游版圖上橫空出世，放射出耀眼奪目光彩，譜寫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嶄新篇章。陳黎明中篇小說《紅櫸木》，以此為原型描寫人們對“神樹”文化傳承與現實世界的思想沖突，濃墨重彩講述了一個保護紅櫸木的曲折傳奇故事。

陳黎明(中)深入雪峰山采風，與花瑤同胞在一起。

紅櫸木

陳黎明

1

夏日的朝陽翻過東面山崗，照在觀音洞寨子前的櫸木樹上，照出一片蒼翠。觀音洞的炊煙伴隨著朝陽裊裊升起。

啞巴一早就被父親叫醒，到灶屋燒水。母親從櫥柜里拿來四個雞蛋和一坨新鮮豬肉，放進開水里煮了一會兒，就用鍋鏟撈起分別放在兩個碗里。父親從樓上拿來一個籃子，里面裝著小半瓶米酒，還有三個酒杯，一把香柱和一疊冥紙。他走進灶屋把雞蛋和豬肉裝進籃子里，就提著籃子出門了，啞巴立即起身跟去。

今天是啞巴的生日。每年這天，他都要與父親一起到寨前的櫸木樹下參拜樹神，已經是第十五個年頭了。

啞巴姓侯，名澤發。觀音洞的男丁全都姓侯，是同宗同族。

啞巴不是天生就啞，是被摔啞的。十五年前，他爬到那棵大櫸木樹上砍干樹枝，不小心掉落地上，從此就不會說話了。啞巴是獨苗，父母三十得子，把他當成掌心寶，怎料遭如此災禍。老兩口罄其所有，四處求醫問藥，還請了“仙娘婆”跳大神，但病情一直不見好轉?！跋赡锲拧敝尾涣藛“偷牟?，就說他是得罪了樹神才會變成這樣的。

櫸木樹有二十多米高，樹圍五個成年人才能合抱，長在這里很有些年頭了。時間要追溯到光緒年間，侯氏祖先剛剛遷徙于此的時候。

觀音洞其實沒有洞，是一個與外面隔絕的山旮旯。之所以叫觀音洞，是因為寨子前面有一座石山，石山上有一尊酷似觀音菩薩的巖石。

觀音洞四面環山，前低后高，中有水溝，前面開闊，三面有護繞，如同太師的椅子，這就是風水上說的“太師椅”地形，是宅基寶地。

這是一方難得一遇的風水寶地。選擇這樣的地形做宅基地，宅運自然又穩又好。正所謂，一面通氣，后盾堅強，前氣自然順暢，和氣而能生財。正如《陽宅十書》中所言：宅基左有流水，稱之青龍，右有長道，謂之白虎，前有汗池，謂之朱雀，后有丘陵，謂之玄武，是為貴地也。

侯氏的祖先不僅擇到了寶地，遷來后還在宅基前移植一棵櫸木樹，錦上添花。他們知道櫸木樹既珍貴也吉祥。櫸木材質堅硬而有彈性，紋理細致而有紅色光澤，是上等的建筑和家具用材。櫸木樹的“櫸”還與“舉”同音，是吉祥的字眼。傳說古代梅山有個秀才進京趕考屢考不中，精神萎靡。他的妻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為了激發秀才的斗志，她在自家門口的石頭上種了一棵櫸木樹。小樹一天天長大，后來根系把石頭都包住了。秀才看著長在硬石上的櫸木樹，明白了妻子的用心良苦，從此閉門苦讀，終于中舉。故事中的“硬石種櫸”與“應試中舉”也是諧音，乃吉祥之兆。

2

“老賀，你那里有櫸木買嗎，現在可以搞出口，市場價格不錯?！蓖赓Q公司覃總經理與統溪口村民賀德六關系不錯，與他在縣城相遇時問道。

“統溪口的櫸木多得很，你要買多少有多少?！辟R德六在江湖上混跡多年，學得蠻多套路。

“那我倆可以一起做櫸木生意，你包收，我包銷，怎么樣?”

“要得，有這等好事還不干?！辟R德六當即答應下來，并跟著他到外貿公司談好合作事項。

賀德六回到統溪口后，開始打聽櫸木樹下落。第二天正逢統溪口農貿市場趕集，他在這里遇見觀音洞的侯招財和侯澤福兩人，隔老遠就打招呼：“老侯，你兩個趕場?”

“是的，你也趕場?”侯招財對賀德六熟悉一點，他答道。

“嗯。問你個事啰，觀音洞有櫸木樹嗎?”

“有是有一蔸大樹，曉得是不是櫸木?！焙钫胸斦f。

“你找櫸木干嗎?”侯澤福問。

“是不是櫸木我一看就曉得，你倆帶我去看看如何?”

“要得?！焙钫胸斝南胨隙ㄊ窍胭I櫸木，他倆就帶著賀德六，三人各租了一輛摩托車去往觀音洞。

公路只通到觀音洞山腳下，摩托車只能送到這里。從山腳到觀音洞還有四五里上坡路，他們氣喘吁吁地走了個把小時才到觀音巖，在這里可以看到村頭的那棵大樹。

侯招財指著大樹對賀德六說：“就是那蔸樹?！?/p>

賀德六頓時來了勁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樹下。

“我的乖乖啊?！辟R德六走近一看，發現不僅是蔸櫸木樹，而且是一蔸紅櫸木樹，樹干又大又直，他高興得直拍侯招財的肩膀說：“搞得!搞得!”

“你別高興得太早了。這棵樹是我們觀音洞的鎮山之寶，是不會出賣的?！焙钫胸斀o他潑了一盆冷水。

“哈哈，事在人為，金錢能使鬼推磨!”賀德六很是自信。

“講得輕松，沒那么容易的，觀音洞的人不缺這幾個錢?！焙顫筛Ｒ苍谝慌詽娎渌?。

“不一定哩，我們觀音洞講修公路講了幾年了，要大家湊錢，至今還沒湊齊?！焙钫胸斪兞苏Z氣。

說到修路缺錢，一下子觸動了賀德六的靈毛。他欲擒故縱，對侯招財說：“到你家里呷中飯去?！?/p>

“好啰，走吧?！焙钫胸斉c賀德六平時很少有交集，但都是鄉鄰鄉親的，吃個中飯不算什么大事。山里人樸實好客，到哪里都不會餓肚子。

侯招財回到家中，叫婆娘炒了幾個下飯菜，拿出一壺米酒，三個人喝了起來，還東家長李家短地聊著。

“這棵櫸木樹我可以出十五萬元錢買下來，賺的錢我們三兄弟平分，你倆干不干?”賀德六一心想做成這筆生意，對他倆開始稱兄道弟了。賀德六的報價看上去也不錯，但是他不是省油的燈。他看了櫸木樹后，已經估出櫸木有多少立方米，要花多少成本，可賺多少錢，至于事成后賺多賺少也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就是套路。

侯招財與侯澤?；タ戳艘谎?，眼里流露出幾分欣喜，認為可以跟著他發點小財。

吃喝間，侯招財對侯澤福說：“你干脆去把組長叫來，當著他的面把賀老板買櫸木樹的事情講清楚，看他的意見如何?！苯M長侯澤貴是侯澤福的堂兄，平常關系不錯。

“要得，你先不要對他說買樹的事，就只介紹我認識一下?！辟R德六叮囑他。

“好的?！苯M長的房屋就在侯招財房屋的后面，侯澤福起身出門，一會兒就把組長叫來了。

賀德六連忙起身相迎，反客為主，請組長上座喝酒。組長早已吃過中飯，不肯入座，坐在旁邊與他們交談。

賀德六自我介紹一番，然后對組長說：“聽他兩個說觀音洞修路缺錢，他倆問我能幫得上忙嗎，我特意來看一下?！?/p>

“那就太感謝你了!”

“我從來不做虧本生意，觀音洞有什么東西可以交換嗎?”賀德六這時不主動提出要買櫸木樹，讓侯招財和侯澤福搞不清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觀音洞又沒有什么出產，哪里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啊!”組長搖頭嘆氣。

“修路還差多少錢?”賀德六問。

“還差二三十萬吧?！庇^音洞的公路從寨里修到通公路處，有兩公里多路程，實打實的工程造價要八十多萬?，F在從上面爭取到手的資金是幾十萬元，觀音洞社員平均分攤湊得幾十萬元，還有二十多萬元的資金缺口。

修路資金缺多缺少組長最清楚。觀音洞的人口不多，而且都是農民，沒有幾個大富人，能湊到大幾十萬元已經非常不錯了，說明大家齊心，都盼望把路修通。

侯招財看到組長搖頭嘆氣，就對他說：“賀老板是做木材生意的，我們能不能把寨子前面那蔸櫸木樹賣給他，看他能出多少價錢?”

“那冇行!那是風景樹，觀音洞的人不會同意的?！苯M長一口回絕。他對砍風景樹是有所忌諱的，畢竟是祖上留下來的東西。

“這是在籌錢修公路，是為大家造福，誰會反對?”侯招財開始給他講道理。侯澤福也在一旁附和。

“即使大家同意，恐怕上面也不會批準砍伐?！?/p>

“砍樹手續我自己去辦?！辟R德六相信憑自己的關系，沒有擺不平的事。

“那樹有點邪呢……”侯澤福說道。他曾聽道土侯澤祿說過，這棵櫸木樹有神龍附身。

“我不信那一套?！辟R德六說。

“那你能出多少價呢?”侯招財明知故問。

“一口價，十五萬元!”賀德六說。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十五萬元對農民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但是他們不知道，櫸木出口到國外，價格高得驚人。

組長聽到報價，認為還不錯，有點動心了，但是他不表態，心想：目前也想不到其他辦法湊錢，如果櫸木樹能賣到這個價錢，修公路的資金缺口就不大了，到時候調動一下勞力做義務工，再想辦法湊些錢就可以開工了。都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修通一條公路對我這個小小的組長來說，就是天大的功勞。但是他卻裝著為難的樣子說：“櫸木樹賣不賣，得大家同意，要放到組里開社員大會的時候講這個事情?！?/p>

賀德六說：“那可以，辦事情宜早不宜遲，麻煩你就在這幾天把會開了，如果能定得下來，我就去辦砍伐手續，給你們交定金?！?/p>

“看看吧，盡量提前?！苯M長說完就先走了。

賀德六感覺有戲，吃完中飯，他叫侯招財和侯澤福一定要在開會之前以修路賣樹的名義，挨家挨戶去游說，大家都是同族人，不會不給面子的。賀德六知道他倆都是明白人，叮囑一下就放心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組長在寨子里喊人開社員大會，大家一會兒就到齊了。說是開社員大會，其實只有二十多個人參加。觀音洞一百多號人，只有二十幾個戶主，每戶只需派一個代表參會。

組長在會上把賀德六要買櫸木樹的情況和修路所需的資金缺口情況做了通報，大多數人不作聲。組長知道：大家沉默就表示贊同。

但是啞巴聽說要賣掉那棵櫸木樹時，急得“哇哇”亂叫，表示堅決反對。道士侯澤祿的婆娘也站起來反對。坐在后面的滿公也想反對，他剛想站起來說話時，看到侯招財和侯澤福也站了起來，與啞巴和道士婆娘爭吵，滿公就不作聲了。

侯招財與侯澤福質問啞巴和道士婆娘：如果不賣樹，修公路缺少的錢從哪里來?難道由你們兩家出嗎?問得啞巴“啊啊啊啊”地不知表示什么，道士婆娘也不敢開口了。

組長看到這情形，決定采取舉手表決的方式定奪。表決時，也只有啞巴和道士婆娘沒有舉手，少數服從多數，決定賣樹修路。

侯招財和侯澤福見大功告成，心里偷著樂，第二天一早就趕到統溪口，把消息告訴賀德六，并問他交定金和辦證的事。

賀德六說：“一切都不用你倆操心，只管喝酒作樂?！敝形鐣r分，他找了一家酒館，炒了幾盤大菜，請他倆喝酒。

三人喝得正酣時，侯招財突然看到門前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啞巴。他立即跑去把啞巴拉進來喝酒。

啞巴與侯招財、侯澤福都是堂兄堂弟，平常有說有笑的，在一起喝酒的時間也不少，關系不錯。即使昨晚受到他倆的質問和指責，啞巴也不怨恨，侯招財一喊，就跟著他進了酒館。

賀德六見是啞巴進來，又是讓座又是倒酒。他知道啞巴是反對賣樹的，但是一兩個人反對也很正常，沒必要記恨，以后還要去觀音洞砍樹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他還從服務臺拿來一包香煙放在啞巴面前，讓啞巴感覺他很客氣。

他們從中午喝到深更半夜，都喝得醉醺醺的，特別是啞巴，被他們三個人輪流“敬酒”，喝得當場就醉酒了。

喝得死醉爛醉的三個人，被賀德六叫的三輪摩托車送到觀音洞山腳下的風雨橋邊。下車后，侯招財和侯澤福架著啞巴軟綿綿、沉甸甸的身體到風雨橋上，啞巴屁股一著凳就躺下睡著了，侯招財和侯澤福連喊帶推都沒有反應。他倆也在醉酒狀態，沒有力氣背他回家，迷迷糊糊、踉踉蹌蹌地先回去了。

3

下半夜，突然電閃雷鳴，刮起了龍卷風，把山谷兩邊的樹木吹得左右搖擺，嘩嘩作響，還夾帶著鋼珠似的雨點砸向風雨橋，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突然，一根大樹枝被狂風折斷，砸在風雨橋瓦上，砸開一個大洞，發出“呯”的一聲巨響，冰涼的雨水順著洞口流進橋板上。啞巴被驚醒了。他睜開雙眼，見四周漆黑一片，又怕又急，心里喊道：娘啊，我這是在哪里啊!天空又連續閃電打雷，他借著閃電的光亮，看清是在風雨橋上，心想自己怎么睡到這個鬼地方來了?一陣冷風吹來，他不由打了個寒戰，意識也漸漸清晰起來，記起昨晚是跟侯招財、侯澤福、賀老板在一起喝酒，他們叫他不要阻止砍樹，他比畫著告訴他們砍不得，勸他們不要砍，三個人死打爛纏地勸酒，然后就被灌醉了，但是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到風雨橋上的。

“轟隆隆”，又是一個驚天炸雷，把啞巴徹底炸清醒了。他站起來，冒著傾盆大雨摸回家去。走到家門口，只見門前亂七八糟，瓦礫滿地，他看到父親正背對著他在收拾瓦礫，以為父親沒看見他，便想悄悄溜進屋去。誰知剛進房門，屁股被父親重重地打了一掃把。父親呵斥：“到哪里饞嘴去了，醉醺醺的不死在外面，還曉得回家!”啞巴不敢做聲。

天亮的時候，雨也停了，風也住了，這場龍卷風雖然沒有給寨子造成什么大的災害，但是有幾棟房屋瓦片被吹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吃早飯的時候，啞巴走到滿公家“啊啊“地比畫著問：

“硬要砍那棵櫸木樹嗎?”

“怎么不砍?大家都同意了?！?/p>

“砍不得，不能得罪樹神?！眴“椭钢约旱淖彀捅犬嬛?。

“砍樹是為了大家，有什么怕的?！?/p>

滿公叫侯周友，在觀音洞不算最年長，輩分也不算最高，但他過去當過大隊干部，在寨里寨外都有威信。滿公其實蠻護觀音洞人的。啞巴從樹上摔下來的時候正是“文革”后期，道士侯澤祿當時說侯澤發是撞邪了，是被樹神嚇的，“仙娘婆”也如是說。啞巴曾對他的父母說，看見了一條像蛇但卻長著胡須和獸角的怪物，他父親說是龍，從此相信櫸木樹是神龍附體。但更多的人不相信他們的話，罵道士和啞巴信口雌黃，胡編亂造，有的還上綱上線，給他倆扣高帽子，說是故意傳播封建迷信。公社民兵要把他倆當成“壞分子”抓去批斗游街，幸好這時滿公在大隊當干部，給他求情，民兵看在滿公的面子上才沒有抓他倆。

這次組里賣樹，啞巴以為滿公會站出來反對，但滿公卻說：樹是觀音洞大家的財產，砍樹是為了籌錢修公路，要按大家的意見辦。

其實滿公也知道這棵樹是祖上傳下來的，砍了就失去一個念想，心里舍不得。

啞巴見滿公也是這個態度，就悻悻地往道士家走去。道士侯澤祿已出遠門，只有他婆娘在家。他婆娘對啞巴說：“櫸木樹硬是砍不得的，這不，昨晚龍神不是發威了嗎，它是在警告我們!”

啞巴搖頭擺手，意思是說，他無能為力了。

這天，賀德六先到縣林業局找關系辦好采伐證，又來到觀音洞，與侯招財、侯澤福一起到組長家里繳了五萬元定金。組長要求他必須請鋸匠師傅來先行法事再砍樹，安全由他自己負責，觀音洞只出勞力，把樹盤到公路邊。賀德六一一答應。

從組長家出來后，他對侯招財、侯澤福簡單交代幾句，就洋洋得意地走了。

4

在雪峰山區，一直信奉梅山教，傳承著許多古俗。

梅山教有很多禁忌，大樹是不能隨便砍的，即使要砍，也得遵循規矩。

砍古樹一般由鋸匠師傅主持砍伐，陰教功夫沒學到手的踞匠和一般人是不能隨意砍大樹的，否則，會招來災禍。賀德六請的鋸匠是張師傅，他是統溪口人，會看風水和黃道吉日。張師傅擇定砍樹的時間是農歷六月初八，就是后天，祭祀的具體時間是九點十八分?；蕷v上顯示，六月初八這天宜訂盟、訂婚、祭祀、祈福、納畜等，百事皆可。

六月初八這天，太陽像往常一樣，早早地照在櫸木樹上，照進觀音洞。

清晨，侯招財和侯澤福搬來一張方桌，在樹邊等候，賀德六和張師傅帶著買好的香火祭品，一早來到觀音洞。張師傅把方桌擺在樹下，把三個酒杯、一升大米、一個豬頭，還有一條鯉魚的頭，對著櫸木樹擺放好，把雄雞、鋸子、斧頭擺在祭臺下面，然后把酒杯里倒上酒，點燃三炷香，橫拿在手上，對著觀音洞作了三個揖，又對著櫸木樹作了三個揖，再把點燃的香燭，插在樹蔸邊，等良時一到，就正式行法事。他利用這個空隙，先去看地形。這叫“看山”。他仔細觀察地形地貌，看是平緩還是陡峭，樹上有沒有邪氣，從哪里下手，樹往哪邊倒等等，做到心中有數。通常，砍下的樹都要往山上倒，即樹尖在上，樹蔸在下，寓意生生不息，如果尖朝下，蔸朝上，則寓意不吉利。

張師傳又看看樹尖，看看樹種，這是一棵櫸木樹，只有一個樹尖，沒有問題。如果是二至七個尖子的樹，叫靈官樹，無論大小，是不能砍的。如果是大樟樹和老楊梅樹也不能砍，傳說樟樹上沾了牛血，楊梅樹裝著放鴨師傅的靈魂，有邪氣。但凡古老的大樹都不能亂砍，還有水口邊、寺廟邊、茶亭邊、墳場邊的樹，更不能砍，傳說是佛祖、神靈或死者的化身，它們掌管著一方，關乎著族人和家庭的命運。

張師傅四面觀察了一遍，回到大樹下面，這時觀音洞的青壯勞力也陸陸續續來到樹下。九點十八分，法事正式開始。

張師傅叫眾人面對大樹，自己先點燃三炷香插在盛米的升子里，然后用斧頭在樹蔸下挖出一個碗大的淺洞，左手握米，右手把冥紙方方正正放在洞里，口里念叨：觀音洞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土子土孫，一切正神及一切不正神等，統統收來。不是我本人請你們來，而是我祖師請你們來，是太上老君請你們來，是佛祖請你們來，請你們莫走莫動，等我功成之后，再來給你們解開。張師傅念完，又開始一邊畫符諱，一邊念口訣：“弟子用起黑暗訣，上也黑，下也黑，無萬山河平地黑。弟子黑黑里面去藏身。弟子數十余人、百十余人……”念完，右手張開向身后反去，左手將米放于坑內，用土將洞蓋住。張師傅所行的這個法術叫請神封禁，打的手勢是七指訣和黑暗訣。左手食指、無名指放在中指背上叫七指訣，再用右手蓋住，叫黑暗訣，又叫七字訣。

做完這些，張師傅一把抓住祭臺下的雄雞，高高舉起，對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一邊拍打雞身，一邊念念有詞：此雞不是非凡雞，身穿五彩花花衣，白天昆侖山上啼，晚上王母腳下棲，別人買去無用處，我拿它做開斧雞……然后扯下一把把雞毛拋向東南西北，拋向空中。做完這些，張師傅用刀往雄雞脖子上一抹，雞血噴射出來，他將雞血滴在冥紙上、樹身上，然后又一邊念咒一邊畫符：一點乾坤大，橫擔日月長，包羅天下象，神煞上天堂。做完這些，張師傅帶領眾人對大樹作了三個揖，然后高喊“開斧”，便舉起斧頭砍向櫸木樹。

5

“啊……啊啊……砍…砍……砍不得!”

恰在張師傅舉斧時，啞巴跑到櫸木樹下，一邊揚手，一邊哇哇亂叫。他這一急，竟把心里想喊的話，從口里逼了出來，在喉嚨上還是“哇哇，啊啊”，出口已變成“莫砍，莫砍，砍不得”。啞巴竟然會說話了!

眾人聽啞巴說話，都愣在樹下，連張師傅舉在空中的斧頭也被啞巴這一聲大喊，嚇得掉在地上，差一點傷了自己的腳。

賀德六見啞巴跑來阻止砍樹，臉都氣青了，他叫侯招財、侯澤福趕快把啞巴趕走。

侯招財和侯澤?？吹絾“蛠碜柚?，壞他們的好事，也很生氣，只悔那天喝酒沒把啞巴醉死。他倆同時上前把啞巴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滿公老遠就聽見櫸木樹下的吵鬧聲，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樹邊，見兩人正在暴打啞巴，便上前制止。他知道啞巴是來阻止砍樹的，但是也知道組里已經收了賣樹錢，再阻止是不道義的，他把啞巴勸了回去。

張師傅見事情平息了，轉身問賀德六：“樹還砍嗎?”

賀德六氣鼓鼓地說：“不砍你賠我樹錢?”轉身使喚侯招財、侯澤福兩個爬上樹去砍樹枝。他倆正準備砍那些碗口粗的樹枝時，突然變天了。正所謂六月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不說也變。一瞬間，本來艷陽高照的觀音洞上空被烏云籠罩，狂風乍起，一場暴風雨將要降臨。

賀德六和張師傅更是著急，催促侯招財、侯澤福攢勁砍樹，可是樹枝隨風搖擺，他倆站都站不穩，哪里還敢砍樹。

這時，天上突然響了一個炸雷，大雨隨之傾盆而下，侯招財和侯澤福嚇得瑟瑟發抖，抱著又濕又滑的樹枝不敢松手。

樹下那些負責盤樹的村民見暴風雨來襲，一個個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危險!快下來!”

張師傅看到樹上驚魂未定的侯招財和侯澤福，急得直跺腳。誰都知道下雨打雷天是不能躲在大樹下面的，何況他倆還站在樹上。

侯招財和侯澤?？吹綇垘煾抵钡臉幼?，猶豫一下，便壯起膽子慢慢松開緊抱枝干的手，慢慢往下退，先退到樹干分杈處，然后半抱著巨大的樹干往下滑，最后摔在樹下。他倆屁股雖然摔痛了，但是沒有傷筋傷骨，咬著牙，忍著痛一拐一瘸地跟著賀德六和張師傅向寨子里跑去。

這時，風刮得越來越狂，雨下得越來越大，雷炸得越來越烈。受了刀斧之傷的大樹在狂風中痙攣，發出“吱嗄吱嗄”的恐怖聲響，仿佛末日來臨。

“報應，報應，老天有眼，樹神發威了!”這是道士的聲音。不知何時，侯澤祿回家了，他穿著道袍，站在家門口對著櫸木樹方向揮舞著雙手，高聲詛咒。

閃電在空中不停閃耀，驚雷也在樹梢上不斷炸響，仿佛樹上有一個惡魔，要遭天譴。突然，天上出現一個巨大的火球，徑直朝櫸木樹滾去，接著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刺眼的光芒，高高的櫸木樹瞬間被炸成兩段，上面那段重重地落在地上，發出陣陣“啪啪”的開裂聲，一股青煙和刺鼻的焦煳味向四周散去。奇怪的是，堅硬如鐵的櫸木竟然四分五裂，變成了幾塊廢材。

樹蔸那段還有六七米高，直挺挺地立著，像一只巨手在朝天禱告。寨子里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賀德六、張師傅、侯招財、侯澤福他們幾個更是嚇得目瞪口呆，魂不附體，許久才回過神來。賀德六意識到自己破了財，但是也慶幸大家撤得早，慶幸自己跑得快，慶幸沒有出人命案。

不久，風住了，雨停了，天又轉晴了。賀德六不敢向觀音洞組追要定金，也不敢去櫸木樹下。張師傅也沒有去取斧頭鋸子，兩人空著雙手回去了。

侯招財和侯澤福兩人則從家里拿來香柱和冥紙，跪在斷頭樹下一個勁地作揖，久久不起。

6

覃總坐在辦公室里，翻看《櫸木收購進度表》。

幾個月過去了，大多數采購點收購數量為零，全縣總共才收購到櫸木十多立方米，進度很不理想，他有些焦急起來。他想起曾對他夸下?？诘馁R德六，翻一下統溪口點的收購進度表，也是空白，他坐不住了，馬上叫司機開車，前往各地督促。他首站便去統溪口找賀德六。

賀德六那天從觀音洞回來，當晚就發高燒，后來大病一場，這幾天才略有好轉，總算下得床了。

“老賀，老賀在家嗎?”

“在家呢?哪個?”他有氣無力地問。聽聲音好像是覃總的，但是他不敢確定。正想著，覃總就來到家門口。

“老賀，你這是怎么搞的，幾個月不見就瘦得黃皮溜煙了?”

“莫講起，撞鬼了?！辟R德六一邊給覃總搬凳子坐，一邊搖頭嘆氣。

覃總隨口罵道：“野卵日的，講什么鬼話，哪里有什么鬼!收到櫸木了嗎?”

“還提櫸木，老子差點把命都斷送在櫸木上了?！?/p>

“收不到就說收不到，莫編故事騙人了?！?/p>

“狗日的騙人好嘛!”賀德六就把在觀音洞收櫸木樹的情況，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眼里還流露出一絲恐懼。

“打雷下雨，雷劈古樹都是自然現象，是巧合而已，碰到了算是倒霉，絕對不是什么鬼神。你好好休息一下，等身體好了再去收櫸木?！?/p>

覃總坐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他對賀德六很是失望。

賀德六也不送客，看著覃總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再也不去收櫸木了，即使櫸木樹下有金子撿，老子也不要去碰那個鬼東西了?！?/p>

覃總雖然對每個收購點進行了督促，但是幾個月下來，進度仍然很不理想。沒收到櫸木，就意味著沒有效益，年度獎金就沒有來源，公司里有不少微言瑣語，怨他領導不力，經營不善。

其實，覃總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過去，雪峰山區的櫸木樹確實蠻多，但由于大煉鋼鐵那會兒砍得太多，這幾年亂砍濫伐又嚴重，野生的櫸木幾乎絕跡，只有一些寨子里還存留著為數不多的櫸木樹，就像觀音洞的櫸木一樣，是祖上傳承下來的遺產，誰也不敢亂砍，加之林業部門加大了對古樹的管控力度，弄不好會坐牢的，沒有人敢去冒這個風險。

覃總的工作一籌莫展。外貿公司雖然是經營單位，但也受行政直接領導，工作壓力山大，他就動了辭職下海的念頭，轉向養殖。通過幾年的打拼，加之市場運作得當，靠養豬積累了一些財富，幾年后，他又想轉行，準備用自己的財富和引進資金搞旅游開發。

覃總之前在各地收購土特產時，發現統溪口的自然風光很美，人文景觀也很有特色，就在穿巖峰下，買下了村林場的一棟木屋住了下來，靜靜地思考人生，靜靜地思考以后的道路該如何走下去。

他對穿巖峰是情有獨鐘的，從選擇在穿巖峰半山腰買房子住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想在這里做些什么。

穿巖峰峭壁千仞，空谷幽深;詩溪江小溪碧流，清澈見底；二都河綿亙蜿蜒，碧波蕩漾；雁鵝界古村古韻，民風古樸……特別是這青山綠水，是萬金難求的寶貴資源，他決心把這里的旅游資源開發出來。

巳蛇年秋，覃總邀請了幾個朋友和行家里手，開始著手統溪口旅游資源的調查摸底。

他叫了幾個當地農民朋友當向導，到每個山頭，每個寨子去查看旅游資源，走遍了穿巖峰的山山水水。

時值臘月，他們又往穿巖峰對面的九峰山走去。穿巖峰與九峰山是兩條平行山脈，都屬于雪峰山羅子山主山脈。

站立九峰山頂峰舉目遠眺，只見層巒疊嶂，群山起伏，藍天清澈，蒼茫高遠。

覃總頓感神清氣爽，高興地對著大山高聲呼喚。只聽到群山呼應，聲音如大海的波浪一樣越傳越遠……

站立許久，覃總才跟著向導順著峽谷往九龍潭走去。走到水庫邊，他發現對面山上的灌木叢中，開著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和叫不出名的黃色小花。隨行的一個朋友學過林學，告訴他黃色小花叫金縷梅。那大朵的山茶花不是普通的山茶花，而是生長在這座山上的獨有物種——多齒類大花紅山茶。覃總聽后欣喜若狂。

他們從峽谷自上而下繼續前行。只見峽谷兩邊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山勢險峻。峽谷中奇花異草，鳥語花香。更令人驚喜的是這條峽谷潭連瀑、瀑連潭，瀑聲轟鳴，瀑布飛濺，谷底還有一個落差近百米的瀑布，組成一個奇妙的水世界。

落差最大的瀑布叫九龍潭。遠遠就聽到它雷鳴般的瀑布聲?？吹搅髟瓢愕钠俨?，覃總一路小跑地走近瀑潭旁邊，觀看那飛玉濺珠，感受那爽心的冰涼。瀑布喚醒了覃總的童心，他不顧冬日的寒冷，脫下鞋子赤腳走進水里，任瀑布落下形成的大風和雨點吹亂他的頭發，打濕他的衣裳……

覃總通過連續幾個月的踏查，對旅游資源更加清楚，心里更加有了把握。他把他要搞旅游開發的想法，告訴了幾個曾在一起搞養殖發財的朋友，有幾個支持，有幾個則勸他不要搞，說旅游開發投入多，見效慢，風險大，搞不得。覃總感謝朋友的好心，但他性格十分倔強，自己選擇要走的道路，是從來不會更改方向的。

午馬年，他邀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開始著手開展具體工作了。

他帶領幾個農民到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匯報，得到肯定和支持，從而更增添了他的信心，他馬上與幾個朋友合伙注冊一家“穿巖山生態文化旅游開發公司”，開始公司運作。次年春天，他聘請規劃設計團隊進駐穿巖峰，全面進行旅游規劃設計。

在征求規劃范圍意見時，有人說觀音洞的自然景觀還不錯，問能不能劃入。覃總突然想起賀德六曾提起過觀音洞，在他所踏查過的地方，還沒有一個叫觀音洞地名的。

這個觀音洞是不是賀德六講過的那個觀音洞呢?那里的資源究竟如何呢?他從規劃團隊的手里拿來圖紙展開一看，發現觀音洞在穿巖峰北邊，距離并不遙遠，于是，他決定親自帶規劃團隊去看看。

“老賀，身體怎么樣了?”覃總帶了一些水果來看望賀德六，看他身體好了沒有，能不能帶他去觀音洞。

“還好，恢復得差不多了?！苯涍^幾個月的調養，賀德六的身體比覃總上次見到他時好多了，走路干農活也有了力氣。

“明天帶我們去觀音洞看看如何?”

“去觀音洞干什么?”提起觀音洞，賀德六仍然心有余悸。

“你不是說那里景致好嗎，看看能不能做旅游?”覃總見他猶豫，就把要在統溪口搞旅游開發的事情告訴了他。

賀德六早就聽說覃總要在統溪口搞旅游，但他又不知道什么是旅游。在他的眼里，張家界、桂林、西湖那樣的地方才是旅游的地方，統溪口這樣的窮山惡水，哪個會到這里來玩，他擔心搞不搞得起來，早就想去問問覃總，但是那次沒把買櫸木的事辦好，有點難為情。今天覃總既然找到門上來了，自然要給他帶路的，也好問問情況。

第二天上午，賀德六帶著覃總和規劃團隊一行去觀音洞。進村的公路還沒有修通，進寨還得靠步行。由于修公路的錢仍然沒有籌齊，觀音洞的人本想靠人工在懸崖峭壁上鑿出一條毛路，可是個別路段因占地補償沒有落實，山主不允許動工，工程被迫停了下來，這一停又是多年。

他們沿著老路往山上爬。走進山谷，遠遠就看見觀音巖。仰望觀音巖，巖上的一塊獨立石頭好像觀音菩薩站立巖上，向他們招手致意。

還沒有走進觀音洞寨子，就發現這么好的自然景觀，覃總樂得合不攏嘴，走起路來更有勁火，不一會兒，就走到寨子前面了。

只見春日的觀音洞霧氣氤氳，生機勃勃。朦朧的遠山，籠罩著一層輕紗，影影綽綽。近處的大楓香樹剛抽出新的枝條，長出嫩綠的葉子，喜鵲在枝頭上嘰嘰喳喳;滿山的杉樹、松樹高大而又茂密，枝丫上剛長出嫩綠的新芽;山上到處盛開白色的枳木花和火紅的杜鵑花，引來了蝴蝶翩翩起舞和蜜蜂嗡嗡采蜜。

走進寨子，又是另一番景致。只見十幾棟青瓦木房，依山而建，有的屋檐挨屋檐，有的房屋面對著面，屋頂上炊煙裊裊。

覃總感嘆：好一個世外桃源!

這一行人的到來，給沉靜的山寨帶來了喧嘩。幾只黃狗搖著尾巴“汪汪、汪汪”地叫著向主人報信。

侯招財見走在前面帶路的是熟人賀德六，馬上走過來熱情迎接。他聽賀德六介紹覃總后，就把他直接帶到組長侯澤貴家里。

組長見這么多客人光臨，忙招呼家人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水，很是客氣。

覃總向組長介紹了規劃人員，說明了來意，請組長支持工作。

組長聽后十分高興，表示全力支持。

這時，啞巴、侯德福和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圍了過來。他們早就聽說有個覃總要在穿巖峰搞旅游開發，鄰村都劃進去了，觀音洞卻沒有動靜，今天貴人突然光臨，說不定就搭上這趟末班車了。

規劃團隊人員向組長詳細了解觀音洞組里的情況后，便要組長安排幾個人當向導，去勘查旅游景點和線路，不等組長點名，侯招財、侯德福，還有三四個村民都自告奮勇，拿起柴刀前去帶路。

覃總則和組長、賀德六在寨子里轉悠。

“櫸木樹在哪里?”覃總問賀德六那株櫸木樹的位置。

“在楓樹旁邊?！辟R德六指著幾棵大楓樹的方向告訴覃總。

組長叫上啞巴，一起陪同覃總往櫸木樹走去。

櫸木樹位于觀音洞村頭東邊，旁邊有幾棵樅樹和大楓樹。 遠遠看去，半截櫸木樹像一尊巨佛屹立在山坡上。

覃總走近一看，見櫸木樹兩側各長出一根粗壯的枝干，枝條上長著嫩綠的新葉。他用手敲敲暗紅色的樹蔸，發出“咚咚”的回聲，看來沒有任何腐朽的現象。

啞巴走到樹下，扒開樅茅，一堆圓圓的、紫色的樅菌呈現出來，讓覃總感到稀奇。

這棵櫸木樹下長樅菌并不稀奇，因為旁邊有樅樹，樅茅落在櫸木樹下，氣溫適度就可以長出樅菌，奇怪的是才進入四月，乍暖還寒，這里就長樅菌了，這種情況確實不多見。

“樅菌不打單，找到有一餐?！睒壕嗍菂采?，年年生在同一個地方，有經驗的采菌者，不會漫山遍野地找，每年都會來老地方找，故名“取樅菌”。

樅菌的生長條件十分特殊，科學家至今沒有破譯出它的生長密碼，人工培育不出樅菌。

自從啞巴發現了這個秘密，他從不告訴別人，還編故事說大樹有神龍附體，別人也想不到櫸木樹下會有樅菌取，他每年都偷偷地從櫸木樹下取好幾回樅菌，有時還拿到統溪口賣調換煙抽。

啞巴這會兒把樅菌取出，是要拿到組長家里給覃總和規劃人員做中飯菜——“樅菌燉土雞”。

組長見啞巴從櫸木樹下取出那么多樅菌，似有所悟：難怪啞巴那么護這個樹，原來他還會耍小心眼。不過，這也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

規劃人員忙了大半天，才完成任務，等他們回到觀音洞，熱騰騰、滿當當一碗碗農家菜就擺上了桌。

這桌飯菜是啞巴親自做的。

在農村，每個地方都有一兩名鄉廚，他們廚藝高，也曉得鄉鄰鄉親的口味，每逢紅白喜事，都請他們掌廚，啞巴就是觀音洞的“大廚”。

規劃人員都是從省城過來的，哪見過這么好的食材，吃過這么香的飯菜，特別是那兩碗“樅菌燉土雞”和大塊大塊的臘肉，吃得他們滿口生津，直夸廚師手藝好。

啞巴見覃總他們吃得那么香，還贊不絕口，心里樂開了花。

覃總一行離開時，觀音洞的老人有的從家里拿來土蜂蜜，有的拿來老茶葉要送給他們，令覃總感動不已。

覃總說：“鄉親們，等旅游開始了，你們的家里都可以開民宿，做農家樂，你們都可以當觀音洞的導游?！瘪傔€特意拍了拍啞巴的肩膀說：“你可以做大廚，給客人做香噴噴的飯菜吃，讓客人舍不得離開觀音洞，你還可以娶個好老伴?！睒返么蠹夜笮?。

7

在觀音洞搞旅游，最大的瓶頸是公路。幾天后，覃總又來到觀音洞，與組長商量修公路的事情。

“修公路的資金缺口由我來補，征占集體的土地費用，組里不要收費，征占村民的土地按當地市場行情由我來補償?！瘪偮牻M長介紹后說。

“要得，就按照覃總說的辦，組里的工作由我去落實?！苯M長十分激動。

組長向觀音洞人通報了情況，大家都拍手贊成，公路很快就動工了。工程采取人工與機械相結合的辦法進行，不久，一條寬廣的土坯路全面修通，再等段時日，便可進行硬化。

山區修公路不同平地，拉通后碾壓幾次即可硬化。山路兩邊地質復雜，不經歷一段風雨沉淀，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

七月中旬，連續幾天的暴雨，觀音洞的公路果然有幾處塌方，塌方最嚴重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櫸木樹下。這下觀音洞的人著急了，啞巴更急。他拿出修公路征地所得的錢，租了一輛拖拉機，買來水泥，運來石頭，叫寨子里的人幫忙，在樹下砌了十多米長、大幾米高的石墻，既防止了櫸木樹倒伏，又方便了行人過路，寨子里的人都夸啞巴為觀音洞做了一件大好事。有幾個老人還在櫸木樹下燒香作揖，求神靈保佑啞巴早日動婚姻，找個好老伴，生個胖小子。

修賓館、建民宿和建游樂場所在統溪口全面展開，招培廚師和服務人員的工作也同時跟進。

統溪口在外打工的人員聽說家鄉招工，都趕回來報名求職。

做旅游無非是吃、住、行、游、購、娛。覃總想：只要把好這“六個要素”，就能把旅游做好。他對當下的旅游政策、市場走向拿捏得很準。他站得高，看得遠，認為要想吸引游客，既要有吸人眼球的業態，更要有留得住人的服務。而留住人的重要一環就是特色美食和住宿。所謂特色美食，就是要用當地的廚師，用當地的食材，烹飪出當地風味的美食。所謂住宿，就是要利用現有的農家木房，改建成民宿，既有熱情周到的服務，又能讓客人沉浸式消費。為此，覃總在統溪口舉辦了一場“鄉村大廚”“美麗廚娘”選拔大賽，聘請客人當評委，選出了十幾個大廚。啞巴在選拔賽中一舉奪金，被覃總招聘到美鄉村飯莊當廚師。

穿巖峰的變化一日不同一日地顯現出來，名聲越來越大。

觀音洞在外打工十幾年的侯澤恩，看到家鄉的變化，也發現了商機，他回到家里，想在自己的老屋西頭自留地里，修一棟洋磚房，搞住宿接待。

侯澤恩家現有一棟四封三間的木屋，平時只有老爸老媽住在這里，妻兒都跟著他在外地讀書生活，只有過春節時回觀音洞。

他這次回來，找道士擇了一個黃道吉日，租了一輛鏟土車和幾輛裝載車，沿著新修的公路開進來挖屋場、運渣土。

“這里不能倒土!”動工那天，侯招財見侯澤恩叫司機把渣土倒在觀音巖邊，就前去制止。他想：在觀音巖邊倒土，是公開破壞觀音洞的風水。組長、滿公、侯澤福和道士等眾族人見狀，都趕來制止。

“招財，冇管你什么卵事，你給我滾開?！?/p>

“路不平要人鏟，事不平要人管。你破壞觀音洞的風水，我就是要管?！?/p>

“管你娘的XX!”侯澤恩不僅不聽勸阻，還罵他娘，這下惹怒了侯招財，他跨步上前，將侯澤恩推倒在地。

侯澤恩認為修房子被侯招財破了好兆頭，本來就氣，還被他推倒在地，爬起來就撲到侯招財跟前，與他扭打起來。

組長、滿公和侯澤福見狀，連忙上前制止，將他倆拉開。

這一架，兩人都只被打得有些皮外傷，侯招財的衣服被扯破，侯澤恩的嘴角流了一點點血。

“侯招財，你等著瞧?！彪p方被拉開后，侯澤恩仍不罷休，威脅侯招財。

組長和滿公以為雙方都只被打得有些皮外傷，侯澤恩只是說說而已，沒料到他的老婆下午叫來一群“娘屋人”，將侯招財暴打一頓，造成幾處軟組織挫傷，住進了鄉醫院。

組長當時就報警，但警察到來時，那些“娘屋人”都散場了。警察調查詢問情況后，將侯澤恩帶去治安行政拘留十天。

組長想：這完全是侯澤恩咎由自取。你把土倒在不應該倒的地方，人家來制止，換個地方倒不就得了?非要五馬長槍罵人家的娘?打架受了點小傷，受了點小氣，還要請“娘屋人”來打同宗同族的叔輩兄弟，你叫我這個組長怎么向觀音洞的人說話呢?

此事傳到覃總的耳朵里，他擔心建磚房會影響景區的整體效果，就去觀音洞找組長到侯澤恩家勸說改建木房。

“我在觀音洞自己的地盤上修房屋，管你什么吊事!”剛剛從拘留所回來的侯澤恩正憋著一肚子氣沒地方發。

“那你不能這么講。觀音洞現在是旅游規劃區，你亂建房屋是絕不允許的?！?/p>

“觀音洞又不是你家的，我建什么樣的房子你管得著嗎?”

“我做觀音洞旅游是經規劃批準的，你在規劃范圍里亂建房，我當然要管!”

“覃總說的沒錯，你把修洋房改成修木屋不就行了?”組長也勸說侯澤恩。

“你莫充叫雞公，覃總給你多少好處?你合起一個外姓人來欺負我?”

“我是為觀音洞的發展說話?！苯M長理直氣壯。

“你們給我滾!懶得理你們?！焙顫啥髡讨@幾年口袋里有幾個錢，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像個異類。

覃總在侯澤恩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他回到統溪口后，便把農民在景區里亂建房子的情況向當地政府做了匯報，要求制止。

鑒于統溪口要搞旅游開發的特殊性，鄉政府非常重視，組織人員在涉旅范圍進行一次全面清理整頓，亂建現象迅速被制止下來，侯澤恩的洋房也被叫停。

8

“我的yá啊……”

一天早晨，觀音洞寨子里突然傳來凄慘的哭喊聲，侯澤恩的老父親病故了。

侯澤恩和幾個姊妹哭了一陣子后，就叫寨子里幾個有經驗的老人前來幫忙給父親辦喪事，找道士擇日安葬，通知親戚六眷和朋友前來吊喪。

道士擇的出殯日是農歷初九，停喪時間七天。

侯澤恩的親戚朋友蠻多，又是殺豬又是斬牛，天天鞭炮、沖天炮響個不停，好不體面。

組長和滿公雖然對侯澤恩有意見，但是他家里死人辦喪事，都全力以赴幫忙，不看澤恩的面子，也要看他父親的面子，何況觀音洞只有這么多人。

奉挽這天，負責管事的安排人去給抬棺的送孝鞋，請“喪夫”來“打喪火”，卻沒有幾個人肯接受，這下嚇著侯澤恩了。他向組長和滿公求情，請求他倆出面叫“喪夫”，也沒有請動幾個“喪夫”。有的不僅不來，還說侯澤恩的不是，說他既然有錢，不如到外面去請人抬棺，把父親送上山去。

鄉里不同城市，自古辦紅白喜事，都是靠同宗同族和鄉鄰鄉親幫忙，沒有到外面請人抬喪的先例。

眼看快到中午了，喪夫還沒有到齊，不僅侯澤恩急了，管事的急了，就連組長和滿公也急得團團轉。

侯澤恩懇望著組長和滿公，跪求幫忙。組長和滿公叫他自己挨家挨戶去求，但是有許多人見他來求，躲得遠遠的，不待見他。

組長和滿公見他哭喪著臉回來，都搖頭嘆氣，怨他平時不注意處理好鄰里關系，造成這種局面，這是觀音洞自古以來從未發生過的尷尬事兒。

滿公埋怨歸埋怨，家族里的丑事絕不能任其發展下去。他想了想，現在與觀音洞關系密切，且能說得上話的只有覃總，請他出面，也許能解決矛盾，可侯澤恩也曾得罪過覃總，他肯不肯出面調和，沒有多大把握。但滿公也相信覃總是個做大事的人，不會把那些小事放在心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組長，組長覺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把侯澤恩找來，把想法告訴他，并陪他開車去穿巖峰找覃總。

見到覃總，侯澤恩直接跪下，哭著求他大人別記小人過，出面幫忙。

覃總見他披麻戴孝地跪在自己面前，搞不清子丑寅卯，忙把他扶起來問緣由。組長就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覃總，求他出面叫“喪夫”，覃總搖著頭，無可奈何地叫司機開車，跟組長去了觀音洞。

其實，觀音洞的一些人就是看不慣侯澤恩的囂張跋扈，要故意整整他。既然覃總出面了，也都順水人情，趕來打“喪火”，第二天就順利出殯。

9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觀音洞秋日的早晨一片明晴，鞭炮聲聲，喜氣洋洋。

一輛輛滿載著鄉村領導和嘉賓的汽車，先后開到觀音洞山腳，參加觀音洞通車儀式。觀音洞的男女老少興高采烈，有的忙接待，有的看熱鬧。

觀音洞的出山公路路基經過將近一年的沉淀，鋪上了水泥，今天正式通車，組長和鄉親們的愿望終于實現。

參加剪彩儀式的領導和嘉賓佩戴鮮花，一字排開。鄉長、文旅局荊局長和覃總站在最中間，握手問候。組長帶領觀音洞一干人跑到他們面前，先表示謝意，然后站在嘉賓隊伍前，等待儀式開始。

一會兒，一條折疊著大繡球的長紅綢布被禮儀打開，橫拉在公路上。

“我宣布，觀音洞公路正式通車!”

上午九點十八分，隨著鄉長的口令，覃總和荊局長手起剪落，連接著紅繡球的綢布被“咔嚓”剪斷，隨后是一陣熱烈的鼓掌和鞭炮聲。

覃總和參加剪彩的人員，沿著寬廣的水泥公路，步行前往觀音洞。

領導和嘉賓剛進入村頭，寨子里又響起“噼噼啪啪”“轟轟”的鞭炮聲和沖天炮聲，村民熱情相迎。

走進寨子里，只見幾棟木房門口，都貼著大紅雙喜。

今天是啞巴結婚的大喜之日。啞巴身披紅繡球，給每位客人遞煙。

啞巴今年六十多歲了，看上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

啞巴六十花甲才結婚，說來也是出于無奈。年輕那會兒，由于被摔啞，家境也不好，又處在山旮旯，雖找過媒婆提親，但沒有人愿意嫁給他。病好后年齡大了，也找不到合適的。直到當了大廚，一位離過婚，比他小十幾歲的配菜員看他勤勞本分，廚藝又好，便對他暗生情愫，與啞巴作古正勁地談起戀愛來，最后發展到今日成婚。

啞巴今天的婚宴，是放在民宿進行的，所有的開銷都由覃總負擔。這是覃總送給啞巴的新婚大禮，也作為招待參加通車儀式嘉賓的宴席，可謂喜上加喜。

覃總一行給啞巴道了喜，帶著嘉賓到幾個民宿參觀一下，看到木屋房間寬敞明亮，被褥整潔，衛生間沐浴設施齊全，給人一種溫馨可人的氣息，他滿意地點頭認可。

觀看完民宿，覃總就帶他們到宴會的地方。這是一棟新修的兩層木屋別墅，是覃總在觀音洞定的民宿接待處和中型宴會處，樓上樓下，里里外外，可同時擺上幾十桌，能滿足一般團隊和會議用餐的需求。

觀音洞的民宿和穿巖峰的一樣，都是采取“公司+農戶”的模式修建的。有條件的農戶經自己申請，村組推薦，公司考察確定，與戶主簽訂十五年至二十年經營合同，公司負責改衛改廚和鋪蓋費用，給戶主安排一人就業，民宿由公司統一經營管理。這種模式一出臺，就受到統溪口鄉親們的認可，有幾十戶村民把自己的房子出租做民宿。

統溪口的賀德六最先開辦了民宿，觀音洞的侯招財和侯澤福，還有那個一心想修洋房的侯澤恩，后來在覃總的勸說下，從修磚房改為建木房，被公司定為觀音洞接待處。今天正好開業，覃總就把啞巴的婚宴和參加通車剪彩儀式的宴席放在這里。真可謂是喜上加喜，錦上添花。

開席前，啞巴攜著新娘，提起祭品走到櫸木樹下祭拜，在大樹下舉行婚禮，覃總親自為他倆證婚。組長、滿公、侯招財、侯澤福、賀德六等一干鄉親在樹下見證了他倆的婚禮，給他倆最美的祝福。

紅櫸木飄動著金黃色的葉子，像是在祝福這對新人，也像是在祝福觀音洞所有的父老鄉親……

作者簡介

陳黎明

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雪峰文化研究會會長。

責編：廖慧文

來源：湖南工人報